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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个没有文化也没有钱的中年女人杀了人,她能跑到哪里去呢?

  2009年12月24日22:49分,金福真还没有下班。

  她正在把店里新到货的包一个一个拿出来,轻轻地打开,又轻巧地塞进填充的揉纸,再细细上油,抚平每一个角落,直到包包完整地展现出每一面的光泽,她才小心地把它摆到橱窗上。

  这时,她看到一个暗红色的手拿包,小小的,很精致,上面用烫金工艺烫了一头小小的大象,金福真很喜欢,拿着在镜子前比划,哼着歌,摆着pose,自我沉醉着。突然,她的脸一红,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可笑,急忙环顾自周,并没有旁人,对面的服装店已经关门了,隔壁的鞋店早就拉上了卷帘门。

  带着羞涩把包包放好,金福真听到有小孩子拿着玩具从店口跑过,玩具唱着一首歌:“I wish you Merry Christmas and happy new year”。

  她知道什么是圣诞节,说是有个老头会给孩子们送礼物,还是女儿教她的。想到女儿,她突然想到明天星期五,女儿说想吃披萨。算了一下钱,这次不用去小吃街的小店子了,可以带女儿去吃一次必胜客,她一定会很高兴,最好再叫上一个同学,这样女儿可能会觉得更好。想到这里,金福真不由地笑起来。

  她自言自语道:“先回家吧。”

  断电,检查工作间,锁好卷帘门。临近23:30 ,金福真才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
  这座城市的冬天不算太冷,只是夜里温差大,冻得很,她使劲搓一搓手,搓热以后赶紧夹在胳肢窝下面。

  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好笑,金福真有点胖,手臂和身子连接的地方挤满了肉,工作服被撑得鼓鼓的,像灌好的香肠。她的动作看起来很滑稽,双手夹在胳肢窝里,就像一个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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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路上走着,她突然想到下班前发生的事情,同事小李觉得自己抢了她的客人,分外生气,直接在店里骂起来:

  “金姐,你不能总是这样吧?是我先接进来的客人,你抢了能挣多少钱?不就一个钱夹?这你都要抢吗?”

  金福真连连摆手:“不是不是,不是我要抢,那个客人上次找我改了皮带,她专门来找我的,先前打了电话的,不是抢,不是抢......”

  但是想到这段对话,金福真心里还是一阵发颤。进城十几年了,她还是很怕这种与人争执的时刻。今晚其实不该她盘点、摆橱窗和关店的,但是每每有人责难,她还是难免觉得自己错了,想赶紧做点什么来弥补,代替加班就是一种方式。

  很多时候她也知道错不在自己,但那一刻,就是对方质问自己的那一刻,就偏会觉得自己就是错了。

  和同事如此,和女儿如此,和丈夫更是如此。

  金福真其实原本并不叫金福真,叫金富珍,女儿说金富珍这个名字真的是太土了,像乡下来的,有一股泥巴味。

  丈夫程明听完哈哈大笑起来,说:“你妈本来就是乡下来的,我在厂里认识她的时候,她连县城,不对,连她们乡镇上都没去过。”

  “哎呀,你去改名字嘛,好土哦”,女儿冲她喊。

  “改名字不方便吧,证件什么的,那些都要改吧?是不是很复杂?”,她怯怯地问。

  “你又没什么证件,就是改一下结婚证和户口本就行了”,丈夫在一旁用牙签剔牙一边对她说,“可以去把健健的名字也改一下,你们一起去还免得跑两趟。哈哈哈!”

  女儿听了脸一沉,放下碗筷,砰地摔上房门。

  程明把牙签丢在桌上,看看关上的房门,再看看捧着碗默默吃饭的金福真。

  她的头发已经很油了,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洗还是本来就很油,或者胖子就是容易头发油,感觉从来没见过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时候。

  头发永远那样油腻地粘在大脑门上,后脖颈永远有一道肉堆出来的褶子,褶子里也不知道是脏的还是磨的,暗暗发黑,咯吱窝永远在出汗,浸湿一大块衣服,手指关节看不到骨节,肉乎乎的,像几只肉虫。

  身上混合着油烟味、汗味,还有护理婆婆沾上的药膏味,她自己已经习惯了,店里的同事倒是经常说她臭,聚餐也很少带她。其实就算带她也没空去,她总是赶着回家,家里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,像是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需要干活一样。

  金福真没有看丈夫,也没有看女儿,只是默默地吃饭,把青椒炒豆干的盘子端起来,把油水倒进米饭里,拌了几下,囫囵地吃进去。

  婆婆在一旁叽里呱啦地骂起来,听不清在骂什么。

  程明什么也没说,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,叼着牙签起身出门去了。

  金福真把饭桌收拾了,把瘫痪的婆婆抱回床上,换上新的尿不湿,婆婆依旧在口齿不清地咒骂着,不知道在骂什么。她已经快80岁了,瘫痪了十多年,她也伺候了十多年,婆婆依旧是骂她。

  一开始还能听清楚骂乡巴佬,倒贴货,骚货,烂肚子,后来就渐渐听不清在骂什么了。婆婆几乎不怎么睡觉,整天睁着眼睛,直勾勾地盯着地上。即便是夜里,也能听到她偶尔的咒骂声和哭声。

  收拾好婆婆撒了一地的米饭,把轮椅叠起来放好,金福真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,挂在阳台上晾好,楼下的老头伸出头又在骂:“有爹生没妈教的,晒你妈逼的衣服,烂屎婆娘臭狗逼!”

  金福真看了他一眼,只当没听见,依旧把衣服晾在阳台上,在下面接了一把伞。不远处又腾起一片灰,缓缓地朝四周铺开,是隔壁村在拆房子了,工地上的灰很大,飘得很远。

  衣服晾不晾其实没有多大意义,总是灰的、潮的。楼下的老头骂不骂,也没有多大意义,他永远没有机会住进新房里,他的儿女们不知道来吵过多次,争了多少次。等房子拆了,他只能住城郊私人敬老院的四人间里,闻着自己的屎尿臭,慢慢地等死。

  金福真有时候会这样想——其实在家里等死,和在敬老院等死,又有什么不同?人从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生活的那一天开始,不就等于已经死了吗?活着说不了想说的话,做不了想做的事,不就是已经死了吗?

  其实金福真家,应该说程明家,房子上并没有金福真的名字,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。这个片区听说也要拆了,应该用不了多久了吧。

  拆了或许一切都会改变。或许她们一家能像东区的人一样,搬到西北新城的新小区里,听说那边还是学区房,刚好女儿可以上中学了。她也不用再坐一小时四十分公交去上班,她想要一间宽敞的浴室,能坦坦荡荡地伸开四肢,洗个热水澡。

  可能厨房也不会和卫生间挤在一起了吧,女儿能真的有一个自己的房间,不必和他们两口子用一个卧室,再用帘子隔开。又或许,自己也能有一间自己的卧室,还可以有一个梳妆台。她可能会每天起来,洗漱好以后,坐在梳妆台前,细细地梳自己的头发。

  她一直很想烫一个卷发,店里的小姑娘说烫完会显得头发很多,还会像那个大明星高秀明。她不知道高秀明是谁,只是觉得像明星挺好的。

  有一天她上晚班,上午就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,别人调侃她,40多岁还要改名字呀,她只是腼腆地笑笑。

  她自己想了很久,改成了金福真,女儿说挺好听的,像韩国人。

  下夜班的金福真还没走到家里,只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。她把围巾重新整理了一下,把耳朵和鼻子包起来,拿出小手电照明。

  回家要穿过一个长长的城中村,叫马厂大村,马厂大村的两头,一头连着繁华的商业区,另一头连着马厂中村。马厂中村就是正在拆迁的片区,整个村子都已经被蓝色的铁板拦起来。沿着蓝色围挡再走八九百米,就能到位于马厂下村的家里了。

  村里只有几颗路灯,有的亮有的不亮。偶尔有狗叫两声。村口的垃圾堆放处经常有几十只的老鼠在翻东西吃,有时候太多了,还会不小心踩到它们。第一次看到的时候,她吓得不清,十几双眼睛在黑夜里盯着她,怪渗人的。现在她已经习惯了,走到垃圾场之前用力跺几下脚,咳嗽两声,老鼠们会得到信号,集体钻进垃圾里躲起来,等她走了再出来觅食。

  其实老鼠也蛮可怜的,她想,老鼠本来tຊ也不是坏的,只是因为对人有害,人才说它坏。

  更多的道理,她也想不出来了。她暗暗计划着,到家以后先冲点感冒药喝一下,问问女儿功课做完没有,如果婆婆把裤子拉脏了,可能要先洗婆婆,自己再洗澡。

  啊对了!店长叫明天交两张身份证复印件,说是要办什么证,明天要早点去复印,药店旁边好像有复印店吧。可以先去买菜,买了菜再去复印,不对,还是先回家弄饭,上班的路上再复印……

  想着想着,金福真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,她吓了一跳,电筒光颤了一下。

  原来是一个男人靠着电线杆子在抽烟。男人和自己差不多高,倒是比自己瘦很多,穿的不多,只看得到一件衬衣外面是一件夹克,是90年代那种夹克了,那男人微微弓着身子,头发稀疏,看起来不太有精神。金福真觉得可能是个老人在抽烟。

  这么冷的天,这么晚了还在路边抽烟,大概日子也不太好过。金福真在心里笑了一下。为了省8块钱打车费半夜走在黑咕隆咚的路上又好到哪里去,还去可怜别人,真是闲得很。

  她没有管他,小心地看着前面的路,加快脚步,想快点回家。

  突然,什么东西勒住了她的脖子,金福真下意识用手去拉,好像是一根电线一样的东西。电线在不断地收紧,她紧紧用手拉着那根线,被勒得想吐。手电筒从手里滑落,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声,周围的狗又叫了起来。

  她死命地拽住线,拼命挣扎,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剧烈地扭动身躯,身后的男人几次被她扭得差点跌倒,他把电线交叉扭了几圈,背对她,用背狠狠地抵住她的背。

  金福真没了力气,沉沉地往下坠。男人手猛地一松,她闷声倒在地上。

  那个男人的手抖得厉害,瘦瘦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,他从地上捡起没有熄灭的烟屁股,用力吸了几口,他的额头和脖颈布满汗珠,嘴唇发紫,上下牙止不住地发颤,发出轻微的敲击声。

  很快,他把烟踩熄,去翻女人的手包。里面有一双鞋,是一双女式皮鞋,挤得变形了,发出脚汗的臭味。还有一包很大的湿纸巾,看起来只用了几张。他抽出一张擦了一下脸,愣了愣神,又赶紧把纸巾揉成一团揣进兜里。还有一把小锤子、一串钥匙、几张传单、好几包印着男科广告的劣质纸巾。

  操!男人骂了一句。

  他定了定神,去翻女人的身上,她的衣领已经被汗浸湿了,腋下也是湿的。他用了很大劲,把她翻了一边,露出另一边的衣兜。

  找到了,钱包在衣兜里。

  里面有几张卡,身份证,还有一点现金。男人急匆匆地把现金装在裤兜里,钱包丢在地上,又想到手机,在她裤兜里找到了手机,慌乱中摁亮了屏幕,是一个小女孩在冲他笑。他慌得不行,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卡拔出来,用牙咬断了,揣进兜里。

  他四周环顾,没有人,只有老鼠。贴着墙根往拆迁的工地走,腿抖得不行,他扶着墙,定了定神。突然想到什么,又往回走。

  女人还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他突然冷静了许多,捡起钱包和身份证,装进衣兜里。然后用滚轮胎的姿势,把女人往垃圾堆的方向推。她太重了,翻一面要使好大的劲儿,折腾了五六分钟,也只翻了两次而已。

 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,又突然哭了,和女人一样仰面躺在地上。他的身子有节奏地啜泣着,没有月光,也没有灯光,耳边是老鼠细细碎碎的声音,偶尔有塑料袋的声响,鼻腔里都是垃圾堆的酸味臭味和发酵以后的......刺鼻的味道,他甚至能闻到一点酒味。

  “我这是在干什么啊!”男人突然大喊。

  他咬住自己的右手手臂,放声地痛哭着,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耳朵里,像游泳的时候耳朵进水一样,周遭的声响突然就瓮起来了。

  他只是不断地流泪,看着这个城中村上方漆黑的夜空,和周边商业区的霓虹灯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。在这团有边界的黑暗中,一个什么东西向他袭来。

  “砰”地一声,金福真用一个酒瓶子敲在了男人的头上,正中太阳穴。

  她从昏迷中醒来,发现男人不知怎么躺在她旁边,她把头微微左转,看到他的双脚,正在一下一下地颤动。脖颈疼得要命,舌根也疼得要命,身子止不住地战栗,恐惧再度占据了她的头脑。她用右手慢慢摩挲着,摸到一个酒瓶,她猛地坐起身,一下子砸在男人的头上,正中太阳穴。

  酒瓶碎了,她的手里只剩一个瓶颈。太黑了,什么也看不清楚,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,心里的恐惧放大到了极点,她只想快点快点想朝着商业区的光亮跑去。

  跑了两步,她腿一软跌倒了,跌倒在垃圾堆旁,手上沾满了酸臭的黏黏的混合物。垃圾的味道突然变得更刺鼻,金福真呕吐起来。她感觉自己要死了,感觉脖子要断了,感觉胃要从喉咙里掉出来了。

  头发粘在嘴边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,她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,跪坐在地上。然后猛地爬回男人的身边,去探他的鼻息。

  是血!热热的,粘粘的,是血!

  金福真很怕血,过年的时候时常因为洗鱼的腹腔感到想吐,婆婆会骂她“没用的东西”。

  她颤抖着,憋着气,去摸男人的鼻子,没有气息。

  金福真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她快窒息了。

  她的胸腔起伏得像海上的浮标,反胃的感觉再度来袭,呕吐物冲到嘴边,她下意识用手去接,呕吐物和液体顺着指缝落下来,落在男人的躯体上。

  她的眼球发胀,手心发凉,脑袋凉得要命。

  “得报警,得报警,是他要杀我的,不是我要杀他。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是故意的。警察会查清楚的,不是我的错,不是我的错。”

  她去摸自己的裤兜,没有找到手机,又去摸男人的兜,找到了,找到手机了,她颤抖着开机,一阵开机音乐过后,屏幕亮了,女儿正冲着自己甜甜地笑。

  金福真突然清醒了。

  我这是杀人啊。我杀人了。

  不管是不是他先要害我,我还是杀人了。

  她捏着手机,看着女儿的脸,眼泪喷涌而出,她的大脑快速地转动着,梳理着眼前的这件事。

  如果我被抓了,女儿就会变成劳改犯的女儿,她不能考公,说不定高中、大学政审都通不过。

  女儿还想当医生,想考医学院。

  我杀人了。

  我不能,我不能被抓。

  不可以,不可以,绝对不可以,就算是我现在就死了,也不可以对女儿有一点点影响。

  可即便是我现在死了,我也是杀人犯。

  对,消失,只要消失了,一切就会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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